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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政局丕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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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後兩日,李泌又先後拜會了幾位宰相,以及李棲筠等親朋故交,大致上摸清楚了離開中樞這一年間的內外狀況,這才入宮當值,並且再次請謁。

他是翰林學士,辦公場所就在宮中、麟德殿隔壁,於是李豫再召之於麟德殿。李泌先問:“不知今秋,朝廷所儲錢糧,可得幾何?”

李豫道:“朕已問過第五琦與劉晏……”

第五琦是走了魚朝恩的門路,得以還朝的,初任京兆尹兼禦史大夫,後因劉晏操勞財計事,掛著宰相空名卻不能坐鎮政事堂,且又與其主要助手楊炎不合,魚朝恩乃請使第五琦為之分勞。於是前歲,朝命戶部尚書劉晏為都畿道、河南道、淮南道、江南道、湖南道、荊南道、山南東道轉運、常平、鑄錢、鹽鐵等使,以第五琦為戶部侍郎,為京畿道、關內道、河東道、劍南道、山南西道轉運使。

也就是說,大唐天下,西半邊兒的財政歸第五琦負責,東半邊兒的財政歸劉晏負責。

李豫向兩位戶部大臣咨詢國家財政狀況,第五琦趁機上奏,請求停止租庸使的一切事務,只派判官一人和巡官二人催收租稅,並每十畝地抽取一畝所獲——“此古來什一之法也。”他說若此政可行,今秋京畿、關內、河東等地將可收糧一百五十萬石,將夠朝廷所用,及十數萬大軍聚集防秋的。

再問劉晏,劉晏卻極言什一稅法不可用——“顏子、孟子,皆雲什一為稅,合乎堯舜之道。然國家向征租調,而遽更為新制,官吏無措,百姓不便。且所謂什一為稅,當就各戶秋糧以征,而今戶口久不核實,田畝久不丈量,若純就十畝而征一畝所得,必致大戶逃避,而歸稅於小農矣。

“且國家欲求安定,先須均平,此臣普設鹽官、漕官、常平官之故也。今第五侍郎欲為新政,卻雲只委判官一人、巡官二人可辦,疏漏必大,弊端必生——臣期期以為不可。”

至於國家財政狀況,劉晏說關中地區我不清楚,至於關東、淮南、江南等地,只要不鬧太大的天災,秋後還能如前例,供輸京師米糧四十萬石、錢絹百萬緡。

李豫將二人所奏,全都告訴了李泌,李泌稍稍心算後便道:“臣以為第五禹珪什一之稅可行,然正如劉士安所奏,不宜驟然施行,恐傷小農,當設專職,先於一道試行,觀其成效。今秋若所收與去歲相等,可發關中八萬軍秋防,不至於難以接濟;而淮南、江南之糧,若輸之於河北,因距京師近便,七十萬石、百五十緡,易給也。”

李豫問道:“八萬軍防秋,無乃太少乎?”

李泌笑笑:“臣尚以為過多。今大震、隴山等關修繕已完,即便蕃賊大舉來犯,純任涇原軍,也可守一月以上,若事不協,再調別軍不遲。即便南詔不肯絕蕃,臣以為蕃賊主力,仍將北上以謀瓜、沙,當命朔方軍出河西以牽制之——若止資供涇原、朔方二軍,國家所儲,綽綽有餘。

“要在今秋征伐田承嗣,恰當其時也,臣不敢保必勝,當無喪敗之虞。若能迫使田某俯首,不唯燕、趙震恐,天下節度俱不敢輕朝廷矣,必有陸續來貢者——如殺周智光而梁崇義知懼。若期以日後,待蕃賊盡得瓜沙,安西、北庭等若孤懸,可以徐徐圖之,或將更以大軍來犯隴上,則朝廷再也騰不出手來了。”

李豫微微一笑:“先生倒是很信任令弟啊。”

李泌正色道:“非臣信李汲,是陛下信李汲,否則豈會命其鎮守魏博啊?然李汲終究年紀輕、資歷淺,不能總領諸鎮,臣唯一擔心的,是到時唯魏博兵肯爭先,他鎮俱逗留觀望,則關東事,不可言矣。是以懇請將該輸京師的東南錢糧,供於河北,普惠諸鎮,彼等或肯效命。”

李豫稍稍沈吟,又問:“朕前與郭司徒計議,司徒頗為擔心成德、幽州……”

李泌建議說:“不妨命河東軍發一部逾太行,過成德鎮,側擊天雄軍,則李寶臣必不敢與田氏相勾連。至於幽州……陛下可遣人撫慰其兵馬使朱希彩、經略副使朱泚等。據監軍使所奏,二將頗得軍中之望,或能止李懷仙抗拒朝命。”

李豫聞言而喜:“全賴先生為朕謀劃。”頓了一頓,身子略微朝前一傾,便問:“先生既歸,有說南詔絕蕃之功,不知可肯如朕之願,為宰相否?”

李泌趕緊推辭:“政事堂中,無泌的位置。”

李豫擺手道:“王縉、杜鴻漸出外,劉晏便半數財計事,已感焦頭爛額,不能於軍政兩道為朕分憂,裴章甫(裴冕)老矣……元相一人獨撐大局,豈雲無先生的位置?”

李泌心說就是因為有元載在,才沒我的位置啊……我在內朝,他都要尋機將我轟出朝去,這若是進了政事堂,還不被他嫉恨死?但這話不能明說,只得推辭道:“臣本山人布衣,得陛下超擢簡拔,位列公卿,已屬非分,豈敢再望宰相呢?”

李豫微微一笑:“但朕所命,誰雲‘非分’?先生若嫌政事堂房狹屋漏,不便展足,朕可為先生清理之。”

李泌聞言,不由得一楞,心裏話說:要出大事了……

確實是大事。自從魚朝恩被殺之後,內朝的權力便日蹙一日,外朝勢振,宰相權大,這使李豫極其的不爽,只是有三代掌權閹宦在前,他也不敢再把內朝權力都壓在一兩人肩上了。則如此一來,想要恢覆平衡,不能覆振內朝,那便只有削弱外朝啦。

元載任相多年,李豫很想跟他善始善終,問題是這位元相野心太大,始終把持著權柄,將政事堂當成了他的一言堂。他甚至還上奏,要求對六品以下文武官員的任命,吏部、兵部不必核驗,皆可放行,當時李豫為了拮抗魚朝恩之勢,勉強允準了;可是旋即魚朝恩便被除去,李豫這個懊惱啊——我答應得太快了點兒,當初要是拖上一陣子就好了……

魚朝恩被殺後,元載更是居功自傲,諸事專斷,他還打算貶謫第五琦——因其為魚朝恩黨羽也——自己兼任度支使,被李豫給攔住了。對於防秋之事,元載與王縉聯名上奏,請求以河中為中都,選兵五萬駐防,皇帝每當秋令便往行幸,春還長安,可避吐蕃兵鋒。李豫原本覺得吧,這主意挺不錯的,但恐群臣妄議,說皇帝膽子小,想落跑……暫時按下不辦。孰料元載自以為其奏必準,提前命人在河中起建宮殿,以及自己的私宅。李豫由此震怒,再不肯批準了。

總而言之,元載所為,樁樁件件,都在挑戰皇帝的底線。倘若李豫所鑄這三足鼎依舊穩固,他為“大局”著想,捏著鼻子也只能認了,問題內朝那一足短了一截啊,則外朝不老老實實地自請裁損權柄,反倒還想往長了接,李豫能忍嗎?

原本還擔心罷免元載,將無人可以任事,這不李泌回來了嘛。實話說李豫初任李泌的熱乎勁兒也過去了,沒必要再成天把他留在宮中——他出外這一年多,朕不也踏實過來了嗎?還幹掉了周智光和魚朝恩——不如置於政事堂中,更定君臣名份。從此以後,我可以叫他“李相”,而不必一口一個“先生”啦。

由此是年五月,李豫親禦延英殿,命左金吾大將軍吳湊(章敬皇後之弟,李豫的親舅舅)收捕元載,系於政事堂內,詔戶部尚書劉晏、禦史大夫李涵、禮部侍郎楊綰等會審,最終貶元載為費州刺史。

查抄元載家宅,得財貨價值百餘萬貫——僅胡椒就收藏了八百石!

此外元載黨羽二十餘人,也俱被貶出京師,出外任職——其中還包括兩名李汲的熟人,一個是戶部郎中楊炎,一個是起居舍人韓會。

如此一來,政事堂終於清理幹凈,空出位子來了,乃強拜李泌為相——任為左仆射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。同時覆相的還有李峴,至於李汲早就跟他提起過,李適也曾多次舉薦的張鎬,則不幸已於前歲病逝於江南西道觀察使任上了。

眾人皆往李泌府上恭賀,李泌卻關閉府門,一概不見。直到李適到達,方才被迫開門迎入,李適順便就把百官的賀帖給帶進來了,對李泌說:“登堂拜相,諸臣恭賀,本是慣例,先生……李相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?”隨手一翻,哎,怎麽沒有某人的帖子啊?

回府之後,便召此人來問,乃是新任翰林學士、溫縣人常袞常夷甫,李適向來看重此人,引為自己的張子房。常袞對李適說:“臣以為,李長源此相位不能久長也,是以不賀。”

“卿因何而雲此?”

“李魏博方將重兵,而其兄立朝為相,倘若內外援引,聖人焉能不忌啊?朝中皆知聖人厚待李長源,若不能以其為相,恐有葉公好龍之譏,因此前罷元載,遂拜李泌。然最多兩歲,必然出之於外矣。”

李汲請伐天雄軍之事,目前還算機密,常袞未必知情,或者即便知情,也不敢提。李適卻由此想到:哦,看起來,老爹是打算準了李汲的劾奏了,拜長源先生為相,是要籠絡李汲,希望他認真打好河北那一仗吧?不管是輸是贏,恐怕只要仗一打完,長源先生就不能再跟政事堂裏呆著了……老爹這心夠深哪!

急忙關照常袞:“卿此言,勿與他人說之。”

常袞笑笑說我知道。頓了一頓,又道:“臣方欲往二位國舅府上恭賀。”

李豫兩個舅舅——右金吾衛大將軍吳漵和左金吾衛大將軍吳湊——亦有升賞,前者方拜鴻臚卿,後者出任京兆尹,這似乎說明皇帝在稍稍抑壓宦官勢力,並且更換宰相班底之後,開始寄望於外戚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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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局如此迅疾之變,盧杞自然第一時間派人將情報送往魏博,李汲讀了,由衷之喜,其對李豫的觀感,也稍稍有所好轉。

終究這皇帝還是有望振作的,與乃父大相徑庭。元載被黜,李泌拜相,吏治有望刷新——先不提才能高低了,起碼李泌不似元載般貪權愛財啊,還善能團結同僚;這朝廷若能挺起腰桿來,自家在外鎮做事也踏實得多啦。

李汲非常相信李泌的能力,說不上千古一人,起碼當時當世,官僚集團中無論眼光還是智謀,都無人可與李泌並肩。當然啦,李泌的短板也很多,比方說在政治上偏重黃老,就導致其守成有餘,進取的魄力不足;再比方說,對於國家財計事,李泌不但比不上劉晏、楊炎,或許也難望第五琦的項背;論清廉整肅,他不如楊綰,論剛直不阿,他不如李棲筠、崔祐甫……

但李泌為相,可以將上述各方面的才傑之士全都團結到他身邊,保證朝局的穩定、政務的暢通,而不象元載,獨坐政事堂,需要的是走狗而非同僚。

此外,李汲還從盧杞報書中嗅出了一些非同尋常的味道——既然李泌順利還朝,且得拜相,則雖然朝廷還沒有大肆聲張,多半南詔已有絕蕃向唐之意;則有了南詔的牽制,吐蕃對隴上與河西走廊的攻勢必定減弱、減緩,唐廷乃可騰出手來,趁機解決河北問題……

自己劾奏已上,倘若李豫仍舊不肯明令討伐田承嗣,李泌既已還京,那是一定要跟他商量的;而李泌覘知皇帝心意,不會不寄私信來,點醒自己——最大可能性,是直接指出自己計劃中的疏漏之處。

則由此看來,最多兩三個月,必有征伐之詔頒下!

於是李汲召來幾名親信將領、幕僚,檢討軍事方面的準備和部署。雖說他去歲便上劾奏,望能率兵北伐,相關工作早已展開,但因應局勢的變化,這戰爭準備麽,從來都沒有百分百完善一說,最好能夠謀之於眾,查漏補缺,以免事到臨頭,造成不必要的損失。

魏州軍主力,由都知兵馬使雷萬春統屬,據其所言,麾下三十營防軍,隨時都可以拉上戰場——“節帥供應既足,人皆樂為節帥而戰;訓練既精,雖兩倍之敵亦不懼也!”

李汲心說幸虧沒把顏司馬也叫來,否則就這句“人皆樂為節帥而戰”,他非當場噴你一臉唾沫星子不可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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